第59章(1/3)

阳魃身上已经中了三箭,她半跪在不知是泥土还是尸块堆积的地面上,断掉的柴刀支撑着身躯,她顽强地昂起头来。

身边的阴间人还剩下七八个,依然凶残得惊人,没有士兵胆敢轻易近他们的身,十二床强弩齐齐向他们发射,发狂的阴间人将阳魃护卫在正中,不断地拔掉身上的箭又扔出去,只有在重装弩——箭时才有喘息之机。

狂风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腐味,冰冷刺骨,像利刃一样一遍遍划过她的脸庞。

这风大约是不会止歇下来了。

她喘着气,吃力地仰起头,人间不能看了,她看向天。

又是一个接近阴阳相割的时间了,这一场恶战竟然已经持续了一整个夜晚,而且看起来还不会在曙光来临的时候终结。这一个黑夜为何这么漫长,天边浮起薄薄的一层白,飘渺的光,原本隐没在夜色中的黑云开始隐约能看见轮廓了,像是被撕碎的棉絮。

看见过这个时辰的天空吗?

自从她开始借用阴间人的力量之后她便经常看见。被她借去的阴间人的力量总会反噬给她,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所以她后来提一把柴刀,远离那些阴间人。但曾经禁锢过她、毒哑过她的阴间人仍是她的噩梦,她曾经无数次地仰望这时的天空,她抱一只大公鸡在怀里,只要大公鸡打鸣三声,她觉得她就得救了。她知道她这一生果然应了那一句签文。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但这一夜,她为何总听不到鸡叫呢?也许是听不到了。

她听到身后又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这一次的战鼓声来得格外的浩大,从她左耳的极限一直到右耳的极限,仿佛战鼓从天际的掠起一线,两军拉开狭长的战线。

她知道萧焉等不及她回返了,要来救她了,澂王蓄势已久的大军开始出动,并与包抄到阴间人军阵后的大魏军队短兵相接。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吧,没有阴间人那么扭曲而惨烈的呼号,齐整、短促而浩荡的喊杀声,却来得更加粗暴而残忍。“啊”地一声,人便死了,活人哪里像阴间人?阴间人死不了,长长的呻——吟和哭叫声在长夜里漫衍而至阑珊。

长矛扎进人的心包,仿佛有弹性的鲜血在那一瞬间喷溅出来,声音沉闷而猛烈,而这样的声音没有尽头,已经生出庄稼的地面上再生出一层庄稼。

这一仗要打到何时去呢。张翠娥低着眉,笑了起来,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往下,黑色法衣上的金边,也已然被死血染得全黑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战场上的阴气一层厚过一层,她感觉得到,又有无数新鲜的阴间人出现了,像草叶上忽然滚出来的无数露珠,在石头城的鸡叫之前,他们还有短暂的生命。

什么时候才不会有阴间人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阳魃不再有任何的作用?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才不再会有她和李柔风这样的故事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她终于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声音大而嘈杂,像铁骑突破,像刀枪锐鸣。她要为自己活一次,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挣一个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不是为李柔风,不是为萧焉,不是为天底下的任何人。

她用断刀在地上重重一拄,扯掉了腿上、肩膀上、腰上的箭矢,她瘦弱单薄的身躯站得笔直,天上还有一颗星,那一颗最亮的长庚,只要长庚还亮着,三十六天罡星就还没有彻底淡去。

她放开了收束的袖口,血雨和腥风咆哮着灌进她的身体,日月与乾坤与她同在,风雷与雨电与她同在,她的身体化进这天地自然,化进宇宙大道。她手中燃起熊熊的符火,罡风将暗红未灭的火烬铺天盖地地吹开。

“天地造化,齐聚我身!我生杀机,众恶奉行!”

她的破碎的嗓子在这一刻彻底喊开,咆哮的声音刺破沙场上每一个新生阴间人的耳膜,她口中咳出血来,却第三次唤醒了地狱中如麻新生的阴间人,阳魃的火焰已经燃到末路,但便是这末路,她也要让那千千万万的尸变的阴间人在她最后这一亮间扑向大魏的士兵!

战吧!都去战吧!既然都已经战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便彻底战出一个天下太平来!她要让这世间,再也没有了阴间人,她要让这世间,每一个阳魃都如凡人,她要让这世间,再不会有这样踩在荆棘上的歌舞,流沙上的鲜血。

她要让自己的阳魃之身,不再被妄称为爱利用,她要让自己生而为人,不再为与阴间人淬炼在一起的人间凶器。

她要让自己对李柔风的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再染上任何的阳诡阴谋。

如雨的箭矢仍向她袭来,这一次是二十四床的强弩,身边阴间人无限生长的肉身也不过不堪一击的盾牌。

她努力睁开已经变得模糊的眼睛,仿佛看到那个兰溪边的白色身影向她走来。她在血与火中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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